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爬坡人心语——刘德海琵琶文集《琴海游思》品读拾零(9)

本篇可视作编者阅读刘德海琵琶文集《琴海游思》的读书笔记,将分为多期发布。此为第9期。
本篇于《琴海游思》文集的全部六十篇文章中挑选了五十余篇,整理摘录了二百五十多个段落(内容合并摘录的段落计为一段),并对其中一百八十余个段落进行了解读,其余段落被引用于解读文字中。本篇的棕色字体为原文选辑内容,黑色字体为编者品读内容,括弧中的内容除所选各段末尾页码标注和特别说明外,均为原文。

WechatIMG1362.jpeg
刘德海丙申年(2016年)青岛留影


《琵琶贵在见体》


人类文明创造里程大体有三:1.本土原创;2.异域异地“拿来”再创;3.世界性创造。
琵琶,原本外来器物,中华民族接纳它,“拿来”再创,历经两千年,它形成了一件兼容中外不同文化基因于一体的弹拨乐器。特殊的历史和奇特的个性,决定了琵琶的审美特征和活动空间具有开放性和世界性。可以认为,现制十二平均律琵琶,它是中国乐器,也是外国乐器。……二十一世纪,琵琶已进入第三里程面向世界的创新发展期。它逐渐成为被世界听众喜爱的世界性乐器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第121页)

刘德海在琵琶文集的《刘氏琵琶盘点》一文中说:“琵琶本有西域血统,它与中国传统音律相融合,成为一件有着特殊情商的世界性弹拨乐器。当时弹奏外国音乐,借鉴其技术、风格语言、提升了琵琶的表现力,拓展其美的魅力。” (第219页)从某种角度说,琵琶“基因”所发挥的艺术表现力,可以涵盖古今中外。
追根溯源,颈杆型和颈箱型怀抱式弹拨乐器,其“源头”的信息除了神话传说之外,最早的图文历史记载距今有四五千年之久,初现于两河流域、埃及、波斯等地的古代文明中,同时向各方流转。其中波斯被称为“中东乐器之王”的乌德,向西演化成欧洲琉特,向东约在南北朝时期经丝绸之路进入中国,被中国“拿来”移植于本土的乐器文化土壤中,逐渐演变成了中国琵琶。如此看来,琵琶具有天然的、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基因”,相较其他乐器,也许选择琵琶走向世界更容易引起“世界性”审美共鸣。如果听过方锦龙先生在五弦琵琶上的“世界游”,听到在一把琵琶上惟妙惟肖地演绎阿拉伯、印度、日本、西班牙等地的音乐风格,模拟欧洲吉他、日本三味线、印度西塔尔、中国三弦等乐器特色,应该会真切感受到琵琶的“世界性基因”之魅力,不让它“回归”世界都于心不忍。
换言之,琵琶可谓是拿着“世界出生证”住在了世界一角的中国,当她“周游”世界的时候应该不会有陌生感,而是“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明白,孤身一人不可能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属于自己的琵琶世界。这一块中外老祖宗留传下来的历经两千年创新之路的“木头”,会不会再“娱乐时代”受到污染甚至消亡?这最令我担忧而由此产生的危机感,正是“刘氏琵琶”再求生存、再求发展的动力。步入晚年,面对世道,自觉走上一条新古典艺术道路,稳稳站在祖宗肩上,用新技术、新技巧、新音响、新语言,表达最传统的永恒生命主题。这是一条从庸俗不堪的娱乐音乐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前卫音乐夹缝里冲杀出来的新路。(第123页)
文中“新古典艺术”之“新”,当指对新技术、新技巧、新音响、新语言等新手段的运用,而以“最传统的永恒生命主题”来比照“古典主义”,或可理解为具有强大艺术生命力的历史经典。也许找到新手段并不难,难的是发现、辨识历史经典,而这些历史经典正是可以登上“祖宗肩膀”去看清来路和前路的阶梯。在与“祖宗”身影渐行渐远的“娱乐时代”,要走通“新古典艺术”之路实属不易。



琵琶“物本体”的技术系统有三个基本特征:
1.点,弹拨乐器语言的核心。琵琶“点”——由右手食指与大指组合成音色阴与阳、刚与柔对立统一的弹挑节奏,成为表述语言最基本的节奏链。弹挑节奏的展开,具有中国旧体格律诗词的韵律风格,而区别于其他弹拨乐器。
2.线,由点集聚而成。(其余内容可参见对文集“第91、95页”原文辑录的评论中所引用的124页内容。)
3.左手兼容古筝与古琴手法,具备推、拉、滑、打、带、绞、并、煞等改变弦索振动方式的多种手段。左手起着对语言或润饰、或美化、或美妙、或神奇的作用。(第124页)

刘德海在本篇《琵琶贵在见体》中提到:“琵琶点与线的组合节奏达几十种,指甲全方位角度拨弦以及各类手形的独立及交替运用,组成几十种音响色彩和风格语言的多样化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将吉他反弹术“拿来”,创造了琵琶反正弹技术新系列。” (第125页)可见,琵琶在解放了手指之后,“技术工具箱”之丰富不输于任何弹拨乐器,并且还在继续拓展之中,所以琵琶移植古筝、古琴、吉他等其他弹拨乐器作品也往往游刃有余且颇为神似。这些“技术”为琵琶创造了特色鲜明而又多姿多彩的音色、音效、音韵,使其赢得了“弹拨乐器之王”的美誉。然而,从操习琵琶的琴童、爱好者、从业者数量来看,琵琶式微似已由来已久,颇有“日薄西山”之感。究其原因,掌控技术不易或为一条,相对而言学古筝就容易上手多了,故而“筝人”、“筝童”的数量也是“日涨夜大”。其实在有些专业人士心中,现代中国古筝浓郁的金属味,与“天籁”之声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甚至有人说如果听半天的筝声,就真想“劈了它”。而原本人们印象中的“琵琶语”还是较为温润、宽厚如小家碧玉,这或许和琵琶长时间驻足江南有关,即使演奏《十面埋伏》这样的武曲,显示的也是雄浑而非暴烈。可自从琵琶的丝弦改为钢弦,尤其是一弦流行裸钢丝琴弦后,“琵琶语”越发显得“尖利刻薄”,如“女汉子”一般酣畅淋漓而缺少内涵,与金属味的筝声也有得一拼——尤其在琵琶表演时调音台“失调”的情况下。这样的琵琶,就算“技术工具箱”装满,恐怕也难以再现“弹拨乐器之王”的“王”家之气。



弹琵琶人群中,教师职业最崇高,也最危险。……演奏者可以埋头奏乐,不必开口,教育者站在讲台上非开口说话不可。尤其处在“常道”与“非常道”、模糊与明晰、知与不知、可说与不可说的关键当口,如何讲出得体的话对教育者是莫大的考验。教育的得失往往是群体性甚至带遗传性的得失。(第126页)
教师是崇高和危险的职业当然不止于“弹琵琶人群中”。如果是一种教师归纳经验和体会的授业,加上放下身段与学生“头脑风暴”式的教学,也许会大大降低“群体性”、“遗传性”误人子弟的风险,而且也无需在意“得体”与否,在共同的专业探讨中,教学双方完全可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反正唐代韩愈在《师说》里已经有言在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自1961年起,琵琶界先后多次召开全国性琵琶教材会议。参会者大部分以个人身份发表学术见解,多数内容是以演奏家身份讲“我怎样弹琵琶”,很少以教师身份叙说“我们怎样教琵琶”的话题。……个性化话语活跃,群体性公共话语冷静,两者失衡可能造成整体性的风格杂乱、技术无法、教材无序、训练无度等现象发生。当今,构架一个个体性和群体性话语均衡协调、互动互进的公共审美活动场域,是促进琵琶乃至传统音乐发展所必需的大环境。(第126—127页)
器乐教学中“个性化”和“群体性”的协调,或应是各有侧重,“群体化”注重技术能力的评价,在教材的规范、进度、程度,技法的训练方法、达标要求等方面应有“群体性”评价标准。而“个性化”似乎应与学员自身的阅历、学识、能力、生理等各方面条件相结合,侧重于音乐诠释和艺术表现的多样化及个性化风格的培养。
“群体性”事关音乐艺术活动的健康发展固然重要,而从音乐界现状来看,“个性化”艺术风格或许更需要强化。以民歌为例,早先歌唱家的音色、音乐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无论马玉涛、马国光、郭兰英还是郭颂,都是不用看人,开口便知。后来有许多女歌手开嗓如果只闻其声的话,以为都是宋祖英在唱歌,就像是一个老师教的。器乐界似乎也到了需要警惕这种渐趋“同质化”的时候。看一个古筝培训班的几十号学员举手投足如同“复印”,就能理解舞台上很多“筝家”的形体动作缘何都“似曾相似”,又都没有“人琴合一”的“陶醉感”,而多是夸张的“雕琢感”。更有甚者,有的琵琶老师还捧着琴童脑袋,教授如何根据音乐的律动来摇头晃脑,那就完全谈不上“个性化”,而是“膈应人”了。



“……吃花生,若不知花生的香味,就同木石,若知花生的香味,就是凡夫。如何去此有无二途处,就是衲僧本分事。”虚云和尚不愧为一位寺院的尊者,……至今琵琶的“花生香味”到底在哪里,对我仍然是个谜。这一怀疑始于1975年那次出访非洲苏丹共和国期间的一次在体育馆的演出。音乐会上,从我放手弹出《十面埋伏》第一个音起,即引起全场一片哗然。或许是非洲听众,第一次看到演奏员用一个抡大锤的大动作让“怪物”(琵琶)发出令人刺耳的音响而惊呆了。打那时起,“学问”更多立在“问”字上。(第127—128页)
非洲观众的愕然或与他们文化土壤培植的审美理念有关。
刘德海在琵琶文集的《刘氏琵琶作曲历程断想》一文中介绍在西方演出时说道:“每次到国外演奏古曲《十面埋伏》,掌声四起,反响强烈。西方观众从来不知‘刘邦’‘项羽’何许人,‘楚汉相争’又是什么一回事,是琵琶独特的技巧和奇妙的音响感动了他们。”(第140页)而有着“北刘(刘德海)南汤”美誉的琵琶演奏家汤良兴,在美国演奏《十面埋伏》的时候,也有不少观众备感兴趣,还认为一把琵琶的音效堪比重金属音乐。
当然,非洲观众的反应也是值得深思的。
刘德海在琵琶文集的《琵琶之“熵”》一文中也谈及了1975年在苏丹的这次演出:“从我奏响《十面埋伏》第一个音起,即引发全场阵阵笑场声。在非洲观众眼里:中国音乐家用如此全身使劲的夸张动作和高度紧张的面容表情,弹奏这么一件古老的乐器,琵琶成了一件‘怪物’?这一次终生难忘的‘笑场’过后,不断思考:琵琶这块木头为什么承担这么大的压力?纵观世界弹拨乐器,就数琵琶称得上‘噪音大户’。琵琶木头无病,是弹奏琵琶人(原文如此,或应为“弹奏琵琶的人”——编者注)出了‘毛病’。究其症结:来自外部环境的‘外伤’和自身的‘内伤’,里外夹攻导致方向迷失、价值缺失、审美扭曲等弊病。琵琶之路往哪里走?”(第160页)
在非洲观众的心中,音乐承载的应该是自由的天性,他们理解不了我们会要求演奏家应该心怀楚汉相争的场景,让琵琶承载起历史的风云——这不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差别,而是不同文化水土滋养的结果。我们已经习惯于在准备演绎器乐作品的时候,进行细致的历史分析、背景分析、作品分析,似乎竭力要将音乐的“模糊语言”清晰化、情绪化、对比化、强烈化……,在向观众进行作品介绍时,也多是强调作品追求的深度、高度及其蕴含的“重大意义”。而一旦奏者、观者心中过度充盈这些音乐的“内涵”和“份量”,音乐本质的“模糊”之美就可能大大削弱了。因此,对于音乐的诠释,还是平衡好、把握好音乐性与“主题性”的度为好,否则过犹不及,那就真是“弹奏琵琶的人出‘毛病’了”。或许像非洲音乐那样沉浸于音乐的“模糊”之美当中,可能就找到了对于“花生”的滋味处于“知与不知”之间的境界了。



琵琶的历史,进化与退化同在,在进化中失落了什么?……
1.弹挑整体动作和坚挺拨子音色的失落。……过分强调指、腕、臂各部分的功能以及发明了数不清的分解动作,把原先运拨的整体动作和坚挺的音色失落了。……
2.“丝”质音响的失落。五十年前琵琶已由钢弦替代丝弦。从此乐器音质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柔韧温润的“丝”味失落了。在今天功利的驱动下,琵琶的“钢”味越来越重。……让钢弦弹出“丝”味,关键是改变观念和价值取向。
3.琵琶轮指由下出轮全面改用上出轮已有几十年历史。下出轮失落预示轮指坚细的音色衰退。不重新启用下出轮,就不可能弹出平湖派风格的音乐。……
4.雅室审美场景与自娱心境的失落。自商品社会文化消费时代到来,艺术形态与价值取向发生根本性变化。表演“晚会化”,媒体“碎片化”,风格“大众化”,审美“低俗化”,技艺“粗鄙化”,作品“平庸化”。田园诗意般的精神家园正在消失,培育大师产生经典的文化植被日趋荒芜。(第128—129页)

刘德海在本篇《琵琶贵在见体》中介绍了凸显琵琶“拨子音效”的实践:“本人《喜庆罗汉》(1996年作),全曲仅用弹挑与中指反弹技法,刻意突出‘拨子’坚挺的颗粒之美。”(第128页)从某种角度说,传统器乐总是在“喜新厌旧”中“进化”,在“推陈出新”中发展。从京胡“新”的硬弓代替“旧”的软弓,琵琶“新”的指弹代替“旧”的拨子,甚至进入了指弹时代,还会有推陈出新的“上出轮”淘汰“下出轮”……然而,文化的记忆是难以一“推”了之的,再“陈”再“旧”也会有其文化渊源和文化审美的价值。因此,时至今日南音琵琶依旧用拨子彰显着大唐遗韵,下出轮也偶有“守旧”的“琵琶人”自我陶醉,而软弓京胡发出的“蝉鸣”在舞台上也是时有所见。很多“旧”的技艺和审美,是“新”无法替代的,故而总是令今人像刘德海那样“流连忘返”。
丝弦之“旧”也是如此。在弄乐“自娱”的时代,三五知己清舍雅聚,用儒雅的丝弦之声相伴正相宜,因此丝弦与“自娱”时代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而在如今“娱人”的年代,其实也免不了有“自娱”的需求,因而即使钢弦一统天下,也依然有“重振丝弦”的呼声。毕竟丝韵“琴结”已绵延了数千年,《琵琶行》的“琴境”终究也是丝弦创造的,假如当年的琵琶女弹的是钢弦琵琶,估计白居易要把诗句改成“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肺’”了。

WechatIMG508.jpeg
刘德海文集《琴海游思》封面



(未完待续)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