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明:推荐一篇源自“吴蛮琵琶与文化漫游”2018年2月7日的胡建兵文章《“学院派”民乐人》(蛮瑾编辑),颇有独到见地分享于此。
吴蛮的话
每次见到老同学胡建兵,非常愿意听听他对中国音乐现象和发展的见解话题。建兵是位性格直爽对音乐有大爱的西北汉子,他有非常鲜明的音乐梦。与他聊天获益匪浅!都会不由地检查自己对音乐是否还保持像建兵那样的纯粹和真诚。去年我催促他写些文字,可以与大家分享。但他说,写出来的内容也许会引起业内争论,表示要考虑一下。惊喜的是,昨日收到这篇让我非常感动的文章。感谢建兵的慷慨分享!
作者简介
胡建兵,中国传统笙管乐器演奏家。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任职于中央民族乐团,后移居美国近二十年。有自己的提琴制作工作室,并继续活跃于中美音乐文化交流的各项目中。
说到学院派民乐人,主要因为,这是在当代中国,占据主要大舞台的“专业”主力军。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人发扬了很多传统文化的同时,也丢失了很多国粹。从中国传统音乐的发展来看即是如此。
(1975年,我10岁第一次登台独奏《我是一个兵》)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政府对传统音乐的极度重视,使我们的民间音乐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数十位民间音乐大师被请进各个音乐学院开设专业学科:二胡、琵琶、古琴、笛子、唢呐、管子、扬琴、古筝等,培养出了第一批中国民族音乐学院师资队伍,一批以西方ABA曲式创作的民乐独奏曲,让几位不起眼的民间音乐家们,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著名演奏家,中央广播民族交响乐团这个崭新的乐种,是这个时代,民乐人最骄傲的一个创举。
我学习唢呐、笙的演奏是在70年代文革末期,那时的唢呐流行曲是「山村来了售货员」等,笙流行曲是「大寨红花遍地开」等。
(《红花遍地开》曲谱)
我父亲是民间艺人,我的唢呐老师刘焕臣是河北有名的艺人“小丫头”,他们学习音乐的唯一途径是唱工尺谱,但在70年代,我们在城市学习民间音乐已经升级为简谱了,我称之为民乐2.0的时代。工尺谱已经属于落后的“糟粕”,父亲甚至不在我面前唱工尺谱,只有跟父亲回到河北老家,才能看到他与伙伴们通宵唱谱打拍子的奇景。
(“小丫头”刘焕臣先生与我)
在那“革命”的年代,不知道割去了多少奇枝筋脉,留下了一棵棵像我这样的,缺少根基的枯树。在很多年后,老师“小丫头”拿出来几本毛笔抄写的发了黄的古谱(工尺谱和锣鼓谱),带有无奈地望着我说:这些将来还是要学的!但是,他再也没有机会教我们这些“过时的”(我当时认为)音乐了,因为不需要了。考学不需要,工作更不需要。就是这么多的不需要,让“小丫头”教学变得简单了,“革命”带走了他这身绝活的遗憾。
(北京智化寺音乐手抄古谱)
现在想啊,传授古谱谈何容易,那是要从头来过的。守着正宗,却没有学到正宗,这也是我自己最大的遗憾!
那个时代,在学院派的西方音乐体系下所谓的民族音乐作品创作,对中国传统音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1985年我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才知道我的先生“小丫头”原来是唢呐、管子界的大师级人物。中国的音乐学院教学体系,是完整的西方苏联教学体系,非常“荣幸和不幸”的是中国的传统民乐也进入到这个教学体系中。
(父亲胡治国(左)、“小丫头”刘焕臣(中)和我(右)。1979年拍摄。)
我们开设的课程全部是西方理论,视唱练耳固定调训练,乐理等所有的音乐理论课程都搬用苏联体系,开设的民歌,民族器乐都属于介绍性的共同课,没有老师给我们开设一门属于中国音乐自己的课程。甚至整个学院没有一位懂得古谱(工尺谱、文字谱)的老师。而古琴在那个年代是没人学的冷门。
老先生们本应该教授展示自己的绝活---即兴演奏,却被大师们自我升级西化,去其糟粕了,口传心授的音乐用西方的记谱(简谱、五线谱)印成了残缺的“经典”,唯独没有中国音乐自己的工尺谱或文字谱。
(我大学二年级的留念)
记得第一学期,听浦东派琵琶大师林石城老先生的“江南丝竹音乐”讲座,让我一个从小地方来的毛孩子感到吃惊和害怕,印发的曲谱全部是五线谱,要用西方固定调演奏,不知所云的我心想,琵琶已经发展这么厉害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民乐3.0啊!
(1988年我去贵州采风)
民乐1.0是无锡阿炳那一代工尺谱艺人,也就是新中国之前的,民乐2.0是会看简谱我父亲文革音乐人这一代,而3.0就是用五线谱的学院派,穿西服大洋裙,演奏移植自西洋乐器的乐曲,或用钢琴伴奏阿炳的二胡民间曲调“听松”这一代。(划分方法为作者个人观点)
现在回头再看民乐1.0(老一代)和民乐3.0(学院派)的差别是什么?那就是“神、韵、空、灵”音乐本质(自我掌控音乐空间)的区别。老一代大师们传授了“实际”的一面,即演奏乐器的手法技巧,而遗憾地带走了“灵魂”的一面,也是中国人的美学思想——在演奏中“显灵”“变活”的音乐延伸手法。
(《托布衫》工尺谱)
学院派(3.0)的优势是民乐西化体系完整,与西方音乐对接成功,为中国的乐器(不代表中国传统音乐)走出国门创造了有利条件,同时也创造大量就业机会。在西方的交响乐队里加入几件中国乐器已经成为常态,为更多的在异族他乡的华人或洋人学习中国乐器创造了便利可能。拿着中国乐器“三脚猫”的匠人(打着传统音乐家的旗号招摇过市者)们已经在全世界遍地开花,大师却不见了踪影。
(琵琶曲《凤求凰》工尺谱)
时下的古琴“热”即可看到效应,别说业余爱好者不会打谱(即自己翻译古谱,并演奏,这是老一代古琴家的基本能力),即使专职的演奏家们现在还有几位在打谱演奏?那些中国音乐特有的“留白”意境被格式化而成为死板的定律,琵琶文曲武曲都已是千人一律的演奏模式,固定的小节线如同牢房,将鲜活的传统灵魂打死在里面不得翻身。现在又有几位学院派(3.0)能够将“江南丝竹音乐”脱谱自由发挥呢?
为了保护,研究和发展中国传统音乐,政府特批在北京恭王府成立了“中国音乐学院”,希望作为一所以传授传统音乐为目标的高等学府,愿望是美好的,结果却被历任外行领导弄成了一所西洋音乐学院。
近日,更有这样的现象,在音乐学院这样的教学机构争相成立专职的西方交响乐团。目前国内但凡有些富裕的城市都先后成立了省级或市级的交响乐团,前提条件是必须市场有需求,民众愿望。我们知道要养一个百来号人的乐团是极大的责任,不仅要提供音乐家们工作就业机会,更要为当地民众带来艺术享受和提高人文水平的重任。
(西方交响乐团规模)
一所音乐学院要雇佣近百人的职业乐手、指挥和行政人员,如果目的是为培养年轻的演奏和指挥人才,通常音乐类院校都有大大小小以训练为目的,纳入教学大纲的各种学生交响乐团、室内乐团、重奏团等等等等,由教学机构供养一个职业西洋音乐乐团,在国际上无一先例,我不理解,也不认同!如果用这笔资金重建一个中国音乐自己的教学体系,这不正是您我所要追求的,独一无二的中国乐派的根基吗?
变异的传播者一茬又一茬,也许我们的民族就必须接受要不断变异的现实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3.0的我只能敲敲键盘,完成老同学吴蛮催促约稿的文章。如果通过这篇文字能找回一点自我,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和静待各位的评论罢了。
(我在美国林肯艺术中心)
胡建兵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