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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非遗”文化一定要发展(文/田青)

编者的话:
        本篇根据中国著名音乐学家、“非遗”保护专家田青在“金沙论坛”的一次讲座内容整理,原载于《拾起金叶二集——田青非遗保护研究文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第一版。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题已经“热”了很多年。在“挖掘”、扶持、重视、申报、保护、发展等方方面面,可谓是喜报连连、热闹非凡。这其中,有“非遗”传承品种的“重获新生”,也有“非遗”处所名声鹊起后的效应和效益,到处都以“非遗”为荣。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背后,“非遗”事业是否有什么危机?有什么隐忧?“非遗”是保护还是发展?或者保护中发展,发展中保护?如何保护?如何发展?有什么值得思考或者反省的地方,不妨听一听专家田青的说法。
        本篇的段落及其小标题均为本站编者根据文意而编排。
        本篇的田青讲座视频网址:
        https://v.qq.com/x/page/a01749lc4gh.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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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11 10:13



■在经济大发展后“猛醒”:不能以牺牲本民族固有的文化来换取现代化。

中国的昆曲和日本的“能”同时入选联合国“非遗”名录,这边是报纸上豆腐块的消息,那边是举国欢庆的通栏标题。

正忙着“发展是硬道理”的现代化,还顾不上重视“非遗”。

▲当经济发展达到相当的高度,开始有了“文化自觉”的“猛醒”。


       我们知道2001年中国的一个传统艺术叫作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当时这个消息传到中国的时候,并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这个消息在《光明日报》(文化类最大的报纸)是刊登在报屁股上,一个小小的豆腐块文章。而同时被列为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还有日本的“能”,我们写成能力的“能”,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的那个“能”,日本人念“诺”,实际上就是我们中国傩戏的“傩”,一个单立人加困难的难。傩就是戴着假面的舞蹈,日本的“能”其实就是从中国的傩演变过去的。但是日本的“能”和中国昆曲同时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的时候,日本的各个报纸是通栏标题,他们把这个看成日本民族的一个骄傲——日本有一种文化、一门艺术被联合国承认,而且成为人类的遗产。


        相比之下,我们的社会在当时几乎是不起涟漪,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10年前还没有意识到非遗保护的重要性,换句话说,我们的脑子里还没有这根弦。10年前我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呢?满满当当的装着一个词:发展。发展是硬道理。我们要现代化,我们在搞经济建设、搞物质建设,但是随着经济建设的惊人速度并且取得如此大的成果之后,我们全社会逐渐在反思,或者说有一个猛醒,而这个猛醒用学术的词来讲就叫做文化自觉。随着我们取得的举世瞩目的巨大进步以及经济、物质上的巨大成就,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认识到,现代化的终点,或者说现代化的目标绝不是以丢失我们的民族性,绝不是以牺牲传统,牺牲本民族固有的文化作为代价来取得现代化。


■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和糟粕谁来定?

80年代初排队买世界名著的年轻人,很有可能就是十年前烧书的人。

精华和糟粕的概念可能会有“时过境迁”的“换位”。

谁能保证现在“拍板”的糟粕十年后就一定还是糟粕。

         2011年2月,国家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这个法律的通过标志着保护非遗已经上升为国家意志,上升到法律层面。但是这个过程却是非常复杂和充满困难的,甚至有激烈的思想交锋。这个法原来的名字叫《民族民间文化保护法》,很早以前就提到人大,后来开始进行非遗保护时,我们签订了国际的非遗保护公约,引进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但这个法律的通过非常困难。主要原因是因为很多人有这样的认识或者疑问:传统文化当中的精华当然要保护,但糟粕呢?糟粕也要保护吗?我想我们每个人在这个问题上,都会有一致的答案,就是我们不要保护糟粕,不想、也不能保护糟粕。但是接下来一个问题就是精华还是糟粕,由谁来判断,由谁来决定呢?你仔细想就会明白,精华与糟粕这样的概念,在最近的短短几十年里,就有过180度的变化。大家都知道文革扫“四旧”,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类的文明,都被看成是糟粕,不但巴尔扎克是,高尔基也是,中国就剩下一个鲁迅的作品和八个样板戏。其他的通通是糟粕,从古典名著到西方的文化艺术。我曾经写文章讲过这么一件事情:从改革开放开始到80年代初,新华书店重新印刷了世界名著,并且出版发行。许多年轻人知道第二天要卖世界名著,早早地就到王府井新华书店那儿排队,连夜去排队。我写文章怎么说呢?我说这些排队的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当年烧书的人,他们就是当年的红卫兵,他16岁时烧书,到20岁时明白过来了转过头来去买书,那么现在谁有权力,谁有这份自信说我今天拍板认为的糟粕,过了10年以后还是糟粕呢?

图下方文字为:大家不要以为…….jpeg
2018-4-11 10:13


■文化在不同的时空当中有着巨大的审美差异。

长颈族、裹小脚、纹身、西方的束腰抽肋骨……你们认为不美他们认为美。

汉族人脸上刺字是耻辱,黎族以琼面为美却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文化现象。

传统文化丰富而复杂,优劣留给后代判断,不要替后世做决定。

       大家不要以为这件事情简单,很不简单!比如非洲有一个部落,会在下嘴唇放个木塞,越放越大,以大为美。缅甸有一个民族,姑娘在脖子上挂一个铜圈,一个一个往上加最后把脖子弄得有一尺长,我们认为不美,他们认为美。包括纹身,包括最先进、最崇尚科学的西方,两个世纪以前,那时欧洲的贵族为了追求美而勒细腰,为了让自己的腰勒得细,很多人会摘掉自己下面的两根肋骨。这个摘肋骨的西方人和裹小脚的东方人、中国人,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都是违背天性的,都是野蛮的,都会给人带来痛苦。但是人,尤其是女人,为了追求美,宁愿牺牲这个。


       女人为了美、为了减肥,所付出的代价和勇气,千秋万代值得钦佩。所以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我们都很难说,类似的所有东西都是糟粕。再举一个例子,海南的黎族,正式地通过海南省文化厅而且得到国家批准申报了一项国家级的非遗即黎族的琼面,在脸上雕刻花纹。我看过他们的申报书,我们认为很可怕,也不美。尤其汉族人,汉族人在脸上刺字那是罪犯,是耻辱的象征。但是黎族人就认为美,黎族最优秀的文化人所写的申报书里面说;“几百年来,就是琼面的这个传统构成了他们一种丰富的文化现象,完全是正面的。”所以我举这些例子就说明,在文化这个问题上,千万不能一刀切,千万不能简单粗暴地对待,因为文化是世界上最丰富、同时也最复杂、最难以说清的事情。时间、空间转换之后,人们的态度会完全不同,所以我一直在强调这样的观点,就是对于我们传统文化,对于我们在迅速的现代化过程中已经边缘化、尤其绝大部分已经消失的传统文化,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首先要把这些能够找到的先保护下来,留给我们的后代去判断,我们不要在自己这一代就替后代做决定。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所以我想毕竟今天的时代在进步,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非遗是什么,它就是决定我们中国人除了生物的DNA(决定了我们的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以外的决定了我们的精神,决定了我们文化面貌的一些东西。


■“非遗”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发展,存在“同质化”的危机。

什么是“非遗”和传统文化的发展?用什么模式发展?朝什么方向发展?

八十年代初地方戏还有将近400个,30年的现代化进程中流失了近一半。

戏曲要生存、要创新,请来作曲家、话剧导演,再配上现代化的声光电,结果是自身特色渐失而渐趋“同质化”。

“同质化”是艺术的末路,但是现代化带给人们的一个思想就造成了所有艺术的“同质化”。

        今天我们重新审视对待传统文化态度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中国人,有两个错误的思想应该改变:一个是刚才所讲的从五四一直发展到文化革命,登峰造极的就是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我们落后的原因,因此要通通打倒,通通踏倒,现在这样的思想基本上没有,没有一个人说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糟粕,都要打倒。但是接下来还有一个思想,至今影响着我们非遗保护和传统文化的传承,而这个思想有更多的人会不假思索地接受。什么思想呢?就是传统文化也要发展,非遗不单要保护还要发展。我现在做个测验,同意这句话的举手?非遗不但要保护还要发展,你看,绝大多数人举手了。但是我说,我认为你们错了。我为什么敢说你错了?发展是硬道理,这是伟人说的,但是什么叫发展?怎么发展?发展的结果是什么?你仔细想一想,中国所有的地方戏在八十年代初统计的时候,还有将近400种,但是改革开放这30年之后,一半已经没有了,就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丢失了。所谓没有了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再也没有人能演这个戏了,剧团也没了,观众群也消失了,而这个地方戏剧的消失意味着什么?那么剩下的这些剧团怎么办?他们压力非常大,包括现在的川剧,川剧是大剧种,在座的年轻人有几个喜欢川剧的呢?那么川剧院应该怎么生存下去呢?于是他们提出来要发展,就像大家刚才举手,说传统文化要发展,都举手,那么下面就问怎么发展?你发展的模式是什么?你发展就往前走,往前走怎么走?你的目标是哪里?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个现象,不光是川剧,所有现在的地方剧种,只要它有一点钱,或者它想通过这个办法能养活自己的时候,一定要创新。我要问大家同意创新吗?大家都举手,但怎么创新?要尽量请名作家写剧本,要贴近生活,反映现代生活,邀请作曲家来写曲子,请话剧或者电影导演来导戏,然后请现在的舞美设计师用声光电来包装,结果你们知道是什么吗?结果就是同质化和自己特色的消失。而消失了这个特色之后,你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这种同质化是艺术的末路,但是现代化带给人们的一个思想就造成了所有艺术的同质化。


民族乐器的“西化”改良结果是失去民族特色。

学习西方科学改良民族乐器:竹笛加键、二胡加指板……半辈子改良出了“四不像”,也改掉了民乐的味儿。

加上了声光电的川剧,是增加了新观众还是保住了老观众?好像都不可能。

        我是搞音乐的,我再给你们举个例子,前几十年很多民族器乐的优秀演奏家,有些像我这个年纪的人,用半生的经历在做一件事,做一件失败的事情。什么事情呢?叫乐器改革,就是我们认为我们的民族乐器不科学,比如笛子,云孔笛,要吹准了,要有口风,要有指法,不容易控制。于是我们要科学,竹笛要加键,像长笛一样。二胡,弓子在两根弦里面拉觉得不科学,认为小提琴科学,弓子可以拿出来,二胡要像小提琴一样拉;小提琴有指板,手指头摁着弦可以在指板上揉,二胡空着不行,也加指板。扬琴怎么能转调?笙越做越大,现在笙简直跟管风琴一样,吹都吹不动,得踩,那你弹风琴不就完了嘛?笛子加上键,干脆吹长笛不就完了嘛?等等。问题就是竹笛加键之后,你再也吹不出竹笛的味儿了。这是我们几十年走过的一条路,这条路我们走得很苦,但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特色没有了,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我们认为西方的一切都是先进的,我们都是落后的,于是把西方现成的东西拿来改造自己,就比如我们听川剧,味道没有了,像唱歌一样唱,加上声光电,它会增加新的观众还是能保住老的观众?我想都不可能。


■保护“非遗”就是保护文化的多样性,人类才会有美好的未来。

梅兰芳可以创新,他会演400多出戏。你3出戏没演好,旧的都不知好在哪儿,你创什么新?

你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拾人牙慧不说,还把自己弄丢了。

互联网、欧洲杯、好莱坞……很多年轻人除了母语,已经和欧洲人没什么两样,连做的梦都一样。


图下方文字为:“所以当年有一个……”.jpeg
2018-4-11 10:13

        所以当年有一个戏剧学院毕业的年轻艺术家,也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梅兰芳就创新呀,为什么梅兰芳能创新我不能创新?”我蛮不讲理地跟他说:“对了,就是梅兰芳可以创新,你不能创新。”他问为什么,我说:“很简单,梅兰芳会演400出戏,你戏剧学院毕业以后,三岀戏都没演好,你创什么新呐?旧的你还不知道好在哪里,你创什么新呀?”年轻人都想创新,这是对的,但是创新你得先知道哪些是新,你先把传统学好了再来创新不迟。你看到一个外国的东西,以为好就拿过来,其实人家已经扔了,你拾的是牙慧。创新,尤其在文化上的创新,是非常困难的一个事情,不是你想创就能创的,你创的结果不是新,而且我所担心的——你在创新,在学习西方的过程当中,把自己丢掉了。艺术本来是多样的,文化本来是多样的,保护非遗就是保护文化的多样性,而保护了文化的多样性,人类才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们不能奢望将来通通是一种文化,就像现在全世界都吃麦当劳,肯德基。我们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跟欧美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了,除了母语不同,他们做的梦都一样。全上互联网,全学英文,说英语,吃麦当劳,看好莱坞大片,看NBA球赛,半夜三更起来看欧洲杯。有人因为某一个国家的球队失败了,一个中国人把自己的电视给砸了,真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这个国家跟他是否有任何关系。


■传统文化应该有这份自信,保留住自己的美。

为了年轻的你而把昆曲改成摇滚,等你想“静老”的时候昆曲怎么办。

昆曲等了你600年了,不在乎再等你30年!

        前些时候我在东南大学讲演,讲昆曲,讲过之后一个大学生站起来问我一个问题,他说:“田老师,你说昆曲这么好,那么好,但是我们青年人已经不喜欢了,只有老年人喜欢,昆曲应该怎么办?”按照一般的逻辑和现在我们主流的思维,我应该这么回答:“那么我们昆曲要贴近生活,要走进年轻人,我们要尽量让你们喜欢,我们要改变自己,用大提琴伴奏,你喜欢的话,加上摇滚的节奏。”但是我想我这么回答之后,昆曲为了你的一时之尚,一时之好,改变了自己,等你老了以后,不再想听摇滚伴奏,想安静一点的时候,想听点委婉的东西的时候,你再来找我怎么办!所以我当时回答了他两句话,我说:“第一,你也会老的。”第二句话:“昆曲等了你600年了,不在乎再等你30年!”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传统文化都应该有这份自信,而且要保留住自己的美,保留住自己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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